【三日骨】棣棠之下
旧文混更(>▽<)
去年参与了湾家太太奈美酱主催的三日骨合志《五月雨》,图文皆有的一本本子,非常不错哦~好像还有几本余本,如果想带走的话可以私信一下奈美酱ヾ(≧▽≦*)o
哗啦,哗啦……
漫无目的,杳无踪迹。
看不清轮廓的雨珠从空中落下,描绘出风的路径与形状后一头撞上坚硬的石子路面,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水痕,在被雨意染成天青色的世间粉身碎骨。
这场雨断断续续的下了太久,连同人的情绪也被带成了倦乏,劳累一天,入门不久的小小少年总算干完了恩师交代下来的全部活计,接下来只要完成最后的锁门工作就可以回家拥抱柔软的枕头和被子。累的不想思考其它事项的少年拿好锁门用的钥匙,走出烟熏火燎的工房踏入雨幕,在一片水气瀰漫间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人。
“啊……又来了……”
身着蓝衣的漂亮男人抱着一把烧到面目全非的刀剑,安安静静的站在他们刀铺的门边。
麻烦的人又来了……
见到少年出来后,男人微微侧过头来,看着他露出了美到惊心动魄的笑。
“辛苦了,已经是打烊的时间了吧。”
“嗯。”
对方的语气很是友好,可少年的回覆却淡淡的,没有过多的感情,从他被刀匠收留开始就是这样。简短的对话后双方都沉默了下来,场面有些尴尬。
…………
没人说话的话,交谈自然也进行不下去,少年向一边退了一步,合上店铺的门扉后就开始锁门,不再去管男人的视线。等到他把这最后的收尾都做完的时候,胳膊那儿突然传来了轻轻的触感。
“哎?”
一回头,男人的手不知何时伸了出来,手指停在他的手臂上。
“你师父家种了棣棠吗?”
“嗯,有一片。”
“沾到花粉啦。”
“嗯。”
他今天穿的是旧衣服,所以被花粉弄脏与否不是很介意,回去换下洗掉就是。
而且那片痕迹也并不严重,棣棠的花瓣本来就是淡黄色的,跟他身上的玄色外衣相比,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他也没想到男人的眼神会那么尖利。
难道,真的如同师父所说的,这个男人其实……
“在想什么呀?走神了。”
“没,没什么。对了,今天师父不在,请您下次再来吧。”
“我知道他不在。”
男人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就像夜间的弦月一样,而那双澄亮的眸子里也当真有月亮存在,特异的瞳色弯成一抹倒影,如月照水。
“他在不在都不要紧,他已经拒絶我了,所以我当然得想办法找别人啊。”
他太过漂亮,漂亮到了妖异的地步,以至于少年的师父第一次见他就拒絶了他的委托。
“那不是人类。”
越前刀铺的主人如是说道。
“他或许是妖怪,又或许是神明,总之不可能是人类。无论哪一种……”
我们都招惹不起……
招惹不起,所以要躲得远远的。
少年现在已经锁上了店门,按照他平日里的处事方式,他应该向男人简单的道别后就转身离开,可没等他开口说出那句敷衍的客套话,男人就再次向他伸出了手,这次的目的地是他浅色的头发,对方带着温柔的笑意摸了摸他的头。这亲昵来的有些突然且没有前兆,少年一时间愣在了那里,走也不好,留也不是。
视线相交,专注而不回避,看的久了,他甚至从心底萌生出了一丝异样的安心与依赖,彷彿面前站着的是他昔日好友,他们早已相识,早已相许,一同相处过数百经年。
有可能这样吗?虽然少年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情……
不,不太可能吧,相比之下,站在他面前的是妖物,用妖术干扰了他的心绪反而更象是真的。
所以说,真的是妖精吗……若是太过失礼,会不会被报复呢?
“啊啦啊啦。”
男人的身子侧了过来,与他靠的更近了些。
“又走神了,这回又是在想什么?”
“…………”
少年有些厌倦了,跟男人的对话让他心口发紧,说不出的难受,视线飘忽一圈后落到男人怀中抱着的刀剑上,搪塞用的说辞忽然就从他口中蹦了出来。
“师父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这把刀修不好了。
他把从恩师那儿听来的话一五一十的复述了出来。
“被火……烧的太厉害,刀身已经融成这样,没办法修的。”
不知为何,火烧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时,让他没来由的鼻子酸了一下。
“哦,是吗?”
男人看起来并不在意他的话,依旧将那把通体烧焦的刀剑宝贝似的护在胸前,单凭长度判断不出是大脇差还是打刀,少年只是觉得盯着看久了,有点疼。
对,他居然感受到了疼痛。
一开始是滚烫炙热的烧痛,看不见的火焰从躯干蔓延到四肢,烧裂表皮,烧开血管,再往后是针扎一样的锥心刺骨之感,挑开他的层层皮肉,捣进可以刺到的最深之处,霸道而强硬的用痛感塞满他全部的脑部神经。少年的面色迅速白了起来,他将视线转移到如雾一般的蒙蒙细雨上,想让细小的雨珠把自己淋回现实。
“你不舒服?”
站在他面前的妖精第三次伸手,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看似冰冷,却比少年自身有着更加温暖的温度。
“很疼吗?”
“没有……”
“说谎可是坏孩子呢。”
“哎?”
他抬起头,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眼睛。
“明明就,很疼吧……”
苍白的手指向下转移,划过他的喉咙,肩膀,手臂,最后像白化的金鱼一样游回少年的胸前,停在那里,静止不动,按在他越发加速跳动的心脏上,象是在倾听着什么。
扑通,扑通……
是心跳吗?
哗啦,哗啦……
还是……雨声呢……
近在咫尺的距离之下,少年被对方的气息弄的有些脸红。
“一定可以修好的,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们这里,只有这里才可以。”
许久,对方开口,将话题又转回到了那把刀剑上。
“若是你师父不愿意修的话,你也可以啊。”
“我??我才做学徒不到一年,连锻刀都还没成功过,怎么可能……”
“你可以的。”
男人打断了他的话。
“凭着感觉去做就好了,一定可以的。”
“……就算修好,这把刀也很难再用了,刀只是消耗品,消耗品有消耗品的用法。”
磨损,折断,变钝,只要被使用着,刀剑就无时无刻不在被消耗着。
“坏掉了,换一把就是。”
他用新学不久的残酷知识,婉拒着男人异想天开的请求。
“就算真要修,修这把刀的钱也足够您换一把新的了。”
“换?”
男人歪了歪头。
“嗯,换一把刀吧,铺子有各种类型的……”
“啊啊,我知道的。”
话语被打断了。
“如果刀断了,钝了,磨损了,不想修的话确实可以换呢,这是常事。”
“既然这样……”
“可这并不是刀剑啊。”
“嗯?”
“抱在我怀里的,并不是刀剑。”
非人的人形男子抱紧了怀中的烧刃,落寞的闭上了眼睛。
“这是我的恋人啊……”
这是我深爱的,恋慕的……想要相守永恒的唯一。
“所以怎么能换呢?”
那样的话不就变成了为人不齿的抛弃和背叛吗?
他闭着眼睛,说的无比认真。
“我一定,得把他救回来才行……”
送走了麻烦的客人,少年从刀铺的后门出来,走不了几步路就到了越前家的宅邸。收留他的越前家家底还算殷实,除了街上的那间铺子,后巷里还有一座大大的屋宅,只有老刀匠一人独居。或许是太冷清了,所以在路边发现重伤昏倒的他时,苍老的刀匠才会毫不犹豫的收留了他。
这就是他的开始,是存在于他意识中,最早的开始。再往前追溯的话,他从何处来,为什么会受伤,经历了什么,是否有人在记挂着他,种种的种种,少年全部不记得。
拥有从出生到现在的记忆,是什么感觉呢?
少年想象不出来,想象不出这种普通大众都知道的体验。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怎么样,他所能知道的就是他现在的处境叫做寄人篱下,他蜗居在小小的房子里,养着伤,跟着房主学起了锻冶的技术。
即便是严肃的越前师父,偶尔也会夸他有天赋,他却觉得,那是因为,那些被火烧红的铁块,被锻打的铁条,彷彿就是他自己一样。
彷彿就是因为他也被这样对待过,所以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停止一切。
滋啦一声,宅邸的后门被轻轻推开,回到家中的少年没像平时那样先去师父的房间里鞠躬问好,而是抱着不可见人的东西,偷摸着跑向了自己居住的小屋。
正如那个男人所说,庭院正中种了大片的棣棠花丛,他从满满的嫩黄花苞中钻过时不慎带落几片花瓣,它们和着花粉沾在少年的衣服上,留下又一点浅浅的黄色。他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印入眼帘的是他一尘不变的睡房,四面是干净单调的墙壁,就连地上铺着的榻榻米都满是死板的感觉,哪里都空落落的,没有橱柜,没有茶几,也没有书桌,唯一可以看见的就只有叠平整后放置在角落的床铺。
啊……糟糕了……
我的房间里连个柜子都没有,完全没法藏东西。
怀中抱着烧身的刀剑,少年站在门前无奈的叹了口气。
自己果然是被妖物迷惑了吧……
只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而已,他居然连房里的布局都忘记考虑,直接就把这把刀给带回来了。
跟那个男人最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年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鬼迷心窍的带回了刀剑,甚至决定依照男人的建议偷偷去翻閲典籍查找资料,探寻补刀之法。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男人告诉了他什么,统统随着他此前的记忆一样,模糊在了脑海之中。
又不记得了……
少年转过身,看着那黄的耀眼的棣棠花。
我的记忆到底是怎么了呢……
他的手覆盖上自己的脸颊,沿着男人之前抚慰过的路线向下,喉咙,肩膀,手臂,然后再回到胸口,连成一线。
那是横亘在他身上的,巨大的伤疤。
没错,在他的身上,有一大片烧伤的痕迹,丑陋而凶残。虽然少年穿着厚厚的衣服,立着高高的领子,可那个男人依然看穿了隐蔽在下的痕迹,并且温和的问他疼不疼。
所以……果然是妖怪吗?什么都瞒不过他……
他走下台阶,站在郁郁葱葱的花束旁确认了最后一次,终于还是决定将刀剑放在落花和草丛之中。
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地方了。
棣棠生长繁茂,深绿色的叶子提供了很好的保护,可以将那把不长不短的刀剑掩藏起来。
就先这样吧……
就先……放在这里。
他站在一旁,觉得好像亲自躺在其中一样,闻到了浓郁的青草气息。
“今天干什么去了?”
“没什么。”
“我既然会问你,就表示我心里有底。”
吃晚饭的时候,越前刀匠突然没来由的问了他这么一句。
“你今天比平时回来的晚多了,干什么去了?”
“锁门的时候花了点时间。”
见瞒不住,少年干脆开口说了真话,但是点到为止,不多深入。
“那个人又来了,抱着那把烧坏了的刀……”
“那不是人。”
师父打断了他的话。
“他抱着的也不是普通的刀。”
“嗯……”
“他最后回去了吗?”
“嗯。”
“那就好。”
独居过久的老人不善言辞,少年也不喜欢说话,师徒两人的交流向来都是简洁明了。吃过饭,也擦干净了桌子和地板,少年用跟平时一样的步调回了房间,看起来没有任何的不同。
只是在房间的门口,他回过头去,多望了那从棣棠花一眼。
浅浅的,浅浅的……刚下雨不久的地面积起了小小的水洼,镜子搬的投映出矮植株的身影,把那片浅黄连成更加茂密的一片。
暖暖的花色灼烧着他的视线,越来越深,从浅黄变成橘黄,变成橘红,变成深红……
啊……
是火焰的颜色。
他做了梦,梦见自己躺在水中,周围开满了棣棠的花朵,花苞比庭院中的还要大,还要艷,却莫名的让他觉得不祥。少年挣扎着起身,从水面上坐了起来,一低头看见的却不是自己的倒影。
深蓝短发的男人,隔着水面向他张开了嘴。
在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
一句语罢,男人看着他,他也看着对方,两人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近到只剩下名为水面的那一层界限。
可那是无论如何都打破不了的分割线。
梦中的水面模糊了起来,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水痕,把那张美丽的面孔打得粉碎。
少年依旧在白天的时候努力工作,努力锻刀,努力完成师父传授给他的一切。越前从不教他修刀术,他也不问,只会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偷偷钻研。他在最初的两天小心的查看了一下那把刀剑上的烧痕,好确认一下将其再刃的可能,只是一见到那面目全非的刀剑本体,他自身的伤疤就会开始莫名的疼痛。
说起来,我们俩都算是被火烧过吧……
他忍受着伤疤下一阵一阵的刺痛,伸手触摸那焦黑的刀身,感觉就象是在触摸自己的伤痕一样……
这是同病相怜吗?
少年感慨着,随后小心翼翼的将刀身表面可以剔除的铁锈给去掉,就像在剥开疤痕一般,暗红疏松的锈迹被除去,露出下面或是无损的刀面,或是仍旧暗红的烧痕。
真的很像呢……
他看了看自己的伤疤,想道。
在他的伤痕之下,会是什么样的呢?是已经长好嫩肉恢复皮肤只留一道浅白的创口,还是依旧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也有可能都不是啊。”
在他将烧刀迎回家的第三天,非人的漂亮男子追着他的脚步,稍稍潜入了进来。
“什么都不是的话,那会是什么?”
他并不觉得害怕,也没什么惊讶,甚至心底有些奇怪他怎么会到现在才出现。
“等你看到了,你就知道是什么了。”
“是吗?”
谈话又一次的断了,他转而开始耐心的处理刀剑的身体,将那沾在刀身之上的锈蚀一点点剥落。当他埋首苦干的时候,男人就坐在走廊上看着那从棣棠花。停了两天的雨又下了起来,未到子夜就在地上积起了不小的水洼,倒映着天上的星星和弦月。
“棣棠花黄,映山泉……”
男人欣赏夜中景致,突然开了口。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哎?和歌吗?”
少年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疑惑。
“抱歉,我不是很清楚这个。”
“哈哈,也是,只有我这种常年在家不用出门打仗的家伙才会有闲情逸致去念那种书。”
“战争?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只是暂时啦。”
坐在门口的男人回过头来,与他视线相接。
“人们总是这样,打打停停,从来就没有安生的时候。”
“这种说法,好像你真的不是人类呢。”
“我本来就不是啊,你那严肃的师父没有告诉你吗?”
对方光是笑一下,就能夺走他全部的注意力。
要不要去寺庙里请个和尚?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会堕入魔道吧……
“啊,话说你知道吗?关于棣棠还有个有趣的说法呢。”
“是什么?”
“听说水边的棣棠花,可以映出已逝之人的面孔。”
“哎?”
少年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前几日的梦,他正好躺在种满了棣棠的水边,一低头看见了男人的脸。
难道对方是亡灵?
可是说起来,水面只是一条界限而已,谁能分的清哪个是里面,哪个是外面呢……
他的手终于停顿了一下,这短暂的犹豫没逃过男人的眼睛。
“现在下雨了,你看那里的积水,应该可以算得上小水潭了吧?现在要是去看一下那个上面的倒影的话……”
“你想看吗?”
他打断了男人的话。
“你有想看见的亡灵吗?”
“没有。”
男人稍稍的向他靠近了一些。
“是没有吧……也可能是有,我分不太清呢。”
见少年没有躲闪的意思,他便得寸进尺的又近一步,将下巴轻轻磕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那里有巨大而丑陋的伤疤,可是男人的动作非常的温柔,没有让他察觉到一丝疼痛。
“不过,不管他是不是亡灵,都不要紧,我早晚都会把他找回来的。”
“找?你要怎么找?”
“这样。”
赖在他背上的男人抬起手,懒散的甩了甩袖子。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甩袖子有招魂的意思哦~”
“哦。”
他念出一个简单的语气词,接着就准备再次开始手中的工作,可趴在他背上的男人却不依不饶起来,另一只手也不知不觉的攀上了他的肩膀。
“哎?这就没了?居然不指责我瞎说吗?”
“你有瞎说吗?”
“没有,这是传说。”
甩袖子也好,水边的棣棠也好,传说都是在向上天祈求可以见到思慕的对象。
“我的恋人啊,以前可元气了,如果我在他面前说这种话,一定会被他狠狠地骂回去。”
“以前?现在呢?”
“现在不太爱说话,不论什么事都淡然处之,可是依然很可爱。很可爱,很好的家伙,无论他是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他。”
“你不久前好像才说过,你的恋人是这把刀。”
“对啊,我刚刚说的就是他。”
男人指了指他手中那把刀身斑驳,伤痕纍纍的武器。
“他……会跟你说话?”
“嗯,一直都会。”
“现在也会吗?”
“他一直在和我说话啊,虽然可能……因为伤得太重了,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
“有点无法想象。”
他摇了摇头,听见男人在他耳边笑了一下。这次没有之前那么洒脱,而是充满了无奈和悲伤。
“想象不出来也正常……我的恋人现在,也是迷迷糊糊的状态。”
他意识模糊,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他是打刀,还是脇差呢?”
“是脇差,看起来很大吧?”
“嗯,算成是打刀的话,长度也可以。”
“他曾经是太刀。”
“被磨短了吗?”
“是啊,再往前算一点的话,他在最开始的时候是一把薙刀。”
“难道说,刀尖也被削掉过?”
少年问出话语的同时,觉得看见了自己满头长发簌簌掉落的场景。
“是啊,以刀剑来说的话,是不是饱经苦难呢?”
“嗯……”
现在还要再加上一次再刃。
“他为什么会被烧成这样?”
“因为我们犯了可笑的错误,我们以为战争结束了就什么危险都没了。”
可实际上,若是命中注定遭遇劫难,天下是不是太平根本就没有关系。
“不过不要紧,他一定会回来的。”
肩膀上的重量增加了,男人这次将整具身体都压了上来,抱住了一直没有拒絶的他。宽大的袖子将他包围住,象是一汪深蓝的海水,而他与男人是水中双岛,相互依偎。
水。
雨滴。
哗啦,哗啦……
眼角的视线在深夜中捕捉到了暗沉的一抹棣棠色,黑夜里看不清轮廓的棣棠在雨水构成的珠帘下,跟积水中的倒影融为一体。
他刚刚说了什么吗?
下颌被不着力的捏住,不明本体的怪异男子抬起少年的脸,跟他在水气瀰漫的天地之间浅浅的接吻。
对了,水边的棣棠……
水边的棣棠,好像是能映出逝者面容的。
被男人圈在怀中睡去后,少年恍惚间又做起了梦,梦里的他行走在兵荒马乱,刀光剑影的乱世天下,一路走过血流成河的街道,走过尸横遍野的峡谷,他的身形在杀伐之声和悲鸣恸哭的背景音中越变越小,越来越矮,长发被绞去,单纯上扬的嘴角被抹平,最后他站在看不到尽头的焦黑断壁之间,远远观望着跪坐在废墟残垣之上的蓝发男人扒开所有可以扒开的渣滓。灰烬随风而逝,未灭的火星刮伤他的脸颊。他如同亡灵一般,就这么远远的看着对方,看着男人脸上悲壮而又专注的神情,看着他最后从废墟中挖出自己的残躯,紧紧的将之抱在胸前。
咦?我的……残躯?
那个是我吗?
小小的少年站在崩坏的世间,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一切。他想将男人的脸看的再仔细一些,可才向前迈出一步就彷彿是踏入了深深的水潭,圆形的波纹打乱了全部的景象,他始终跃不过水面的界限,被深深的禁锢在了这边。
有水珠溅到了他的脸上,少年惊醒坐起,却发现自己正睡在棣棠花下。
雨已经停了,他的身上还盖着深蓝的和服。男人不知去向,跟那个做完就忘了的梦一样,找不回一丝踪迹。
天也亮了,他该去刀铺里替师父当班了。将种种疑虑放到脑后的少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蓦地觉得手臂有点异样。
带一点疼,可是皮肤却能够清楚的感知到粗麻衣服传递的质感,他撸起袖子,一眼就看到了手臂上那脱落了一大半的伤疤。褐色的伤殻纷纷崩落,露出藏在底下的白皙皮肤。
还不仅如此——
原来在伤疤之下的,除了血肉和创口,真的还有别的东西。
那是一条龙样的纹身,纹的并不算漂亮,却非常完整,彷彿一直就留在他的身上,完全没有受到那些烧伤的影响。
啊啦……回来了……
他喃喃自语的说着,可是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回来了。
“请您修理一下这把刀剑吧。”
他把勉强可以看见俱利伽龙纹的脇差放在越前刀匠的面前,深深的向其叩首。
“对不起,我擅自接下了您明确拒絶过的任务,可是我觉得……我一定要让他修好才行。”
“…………”
“我并不会再刃之术,也不知道烧刀有没有需要注意的要点,我除了驱除部分铁锈外别无他法,只能请您出手。”
苍老的刀匠注视着自己的弟子良久,深深的叹了口气。
“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还没有。”
“你决定离开我身边了吗?”
“对不起……”
“把头抬起来。”
少年依言抬起头颅,发现素日里严肃的师父此刻正用无比悲凉的眼神看着他。
“第一眼看见的时候,直觉就告诉我,你会跟这把刀有联系,我做了大半生的刀匠,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只是……”
我终究年事已高,不如年轻时那么敢拚了……
“我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才不想接下这个任务。”
这把刀可能会毁。
“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那并不是他的刀剑,可他却觉得真的没有关系。
断刃是刀剑的宿命。
人类也终究会有死亡的一天,早晚而已。
“请您动手吧——”
若我迎来死亡……
那我就去水面之限的另一边好了。
这样的话,至少也可以在棣棠花下的水漾中,让他看一看我映出的脸。
再刃果然是很疼的。
他回到了家中,坐在走廊上,耳畔却能够清楚的听见火烧的声音。
被烧热的空气化成热风,从炉灶里吹出,木材炸裂的同时带出危险的火星,而本就被灼烧成黑色,脆弱无比的刀刃被架了上去,开始再一次的变成火红的颜色。
火焰,火光……
他的身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想将那股剧烈的疼痛感也压成小小的一点,可是却缓解不了。
缓解不了,解脱不得,无处可躲,无处可藏,所有负面的东西都被带动了起来,恐惧,焦虑一同压制着他的神经,将除了痛觉以外的其它全都剔除出了他的知觉。再往后,还有更可怕的事物参与了进来,紧接着灼烧而来的就是锻打,沉重的铁棒一下一下的敲击在他的筋骨之上,带着要砸断他脊背的魄力,在他的脑海中敲出震耳欲聋的回音。
他的身体全部狠狠地震了一下,听觉失灵,呼吸断断续续,心脏每跳一下也都象是此前震感的延续,视线模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漫天飞舞。
血红色的光,在他的视线中缓缓的褪着颜色。
他不清楚过了多久,也不清楚还要多久,他只是在剧烈的不适中盲目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曾经见过的火花,红色,耀眼的橘红色,再然后是稍暗一些的橘黄,跟着一同黯淡下去的,还有那凶狠骇人的可怕温度。
最后,留在他眼底的,是浅浅的黄色,带着柔和的光,温暖又平静。
“你看,我就说可以招回来的,对吧?”
海一样的湛蓝出现在棣棠花边,美丽的男人向他甩了甩袖子。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三日……月?”
“我在呢,骨喰。”
在他喊出名字的瞬间,站在花朵旁边的男人向他跑了过来,一把就抱住了骨喰小小的身体。
“已经结束了。”
再刃什么的,已经结束了。
“我终于找回你了,太好了。”
“我……”
他伸出手去,回抱了一下激动不已的恋人,在又一次看见手臂上的龙纹的瞬间,被阻塞的记忆如江水翻涌一般,充满了他的脑海。
被大火烧成亡灵的刀剑付丧神,终于从记忆的冥间游荡了回来。
三日月……三日月……
他很想向久违的恋人说些什么,可是却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好,犹豫之间,名为三日月的美丽太刀放开了他,直视着他的脸颊,和之前梦靥中与他隔着水面相望时一样。
三日月张开嘴,带着笑意,向他说出了他之前没有听清楚的话。
“我会等你。”
永远,一直,不论你是什么样子,都会好好的等着你。
所以,慢慢的想吧。
“等你想到了,再说给我听,不用担心。”
我会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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